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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索婆是奶奶的妹妹,按照传统的称谓,我应该称她为姨奶,口语叫作姨婆。不过因为她家的村子叫东索村,所以我和弟妹们平日在家里皆称呼她东索婆。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,奶奶的姐姐住在西索村,我们管她称作西索婆,以示区别。
, b! Q2 W5 E# F" c+ w9 v+ L0 s 东索婆是个苦命的农家妇女,她的苦命的起因都是因了她嫁给了一个有文化的男人。这个男人在跟她生了三女一子后抛弃了她。可怜一个乡下的女人家,实在没有能力养活四个孩子,于是就无奈地把两个小点的女儿送给了他人收养,其中一个女儿交给了我的奶奶抚养。3 D) k3 z; `4 j/ |
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,乡村里的人们的心还是相当古老质朴的,尤其是父母子女,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是十分真挚和醇厚的。他们互相帮助,互相扶持,互相惦念牵挂,互相关心怜惜,尽其所能,毫无保留,不讲任何的条件。8 \$ Z! N) ?# I2 O- |# \8 S' |$ T( ^8 G
记得1978年春节后的一天上午,我在家门前看见,东索婆挪着一双半大的小脚,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篮子,正从村街的东头朝我家走来。东索婆进到屋里,把竹篮放在炕沿上,用手背擦了擦可能是有些酸涩的眼睛,然后问我:“几时走呀?”我回答说:“再过四五天就去呀!”这时我才明白,是因为我考上了西安的学校,东索婆今天是来为我送行的。我看着炕沿上的竹篮,篮子底儿铺着一层麦秸,麦秸上安放着十一二个鸡蛋。再看看东索婆写满沧桑的瘦脸和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儿,我的心底顿时涌起一股难言的感动的暖流。我知道,东索婆很爱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,但毕竟我只是她的姐姐的孙子,况且考个学校,也算不得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,何劳她老人家寒冷天步行五里多路前来一趟?正在我迟疑思忖间,东索婆又撩起她的黑粗布棉袄的衣襟,从里面掏出一个手帕卷儿,放在左手心上慢慢地打开,取出一张淡粉色的小纸片儿,递给我说:“这几斤粮票你拿着,到学校里不够吃咧,添补添补。”我执意不接,东索婆拽着我的胳膊,硬是塞到了我的手上。7 E) s2 y/ ^: B3 ^
手里捏着仿佛还带着东索婆的体温的十斤“陕西省通用粮票”,心里是满满的温暖与感激,嘴里却说不出什么。我知道,东索婆早年在跟文化前夫离婚后,不得已又招赘了一个丈夫,谁知天不假年,这个善良的四川男人却又中年夭亡了,给她丢下了二子一女三个年幼的孩子。人生的坎坷已经给东索婆带来了接踵而至的不幸,但更大的不幸则是看不见的政治上的。东索婆虽然没有得到她的出身富裕家庭的第一任丈夫丝毫的好处,解放后却落了个地主阶级的家庭成份。由此严重影响了子女们的升学就业,甚至订婚娶 媳妇。一家五口人蜗居在一间半破瓦房里,艰难地苟活着。我还知道,眼下我们那里的庄稼人,都还处于缺吃少穿的困顿之中,东索婆是如何地拥有了这一般只有公家人才有的粮票的?那一定是她用从嘴巴里,从舌尖上省下来的粮食,到人民政府的粮站兑换来的。而那十几个鸡蛋,也是她守候在鸡窝旁收取的,自己舍不得吃,舍不得卖,拿来给我补养身体的。; A- s+ f' k: y5 g
几天后,我揣着东索婆给我的十斤粮票,扛着铺盖卷儿来到西安南郊的一所学校上学。学校每月的31斤粮食定量,对于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来说,根本不够吃。尽管经常是饥饿难忍,但我一直舍不得用东索婆给我的粮票,去街上的国营食堂里买一个馒头,或者是一根油条。谁知两三个月后的一天,我在洗衣服的时候,把装在衣兜里的粮票忘记掏出来,等到衣服晒干发现时,那十斤粮票早已变成了黄豆大小的一个淡粉色的小纸蛋儿。我懊悔的只差没扇自己几个耳光。我试图把这个纸蛋儿打开,但却徒劳无功。怎么办呢?经过几天几夜的思考,正如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:“多想出智慧”,我的智慧的火花终于闪亮了。我想起来,似乎听人说过,残损破烂的人民币是可以到人民银行兑换成新币的,那么同理可证,残损破烂的粮票应该也是可以到人民的粮站里兑换的。同时我又想起来,我认识的一个曾经在我们村住过的公社干部老郑,这老兄现在在县财政局农财组工作,他管农业税征收,跟粮站的人很熟,何不回头找他通融通融,想想办法呢?于是,我把那个淡粉色的小纸蛋儿用一张废纸包好,妥善地保管了起来。 ]; O6 T/ Q# j
等到放了暑假,我便抱着一线希望,来到县城,找到了郑老兄。哪知道老郑接过小纸蛋儿,放在手心里,透过他的瓶底儿般厚的镜片,仔细看了一番,然后哈哈大笑摆着手道:“不行,不行!你这粮票都黏成咧一疙瘩,啥也看不清,这肯定是换不成的。”我从老郑的手里拿回那颗黄豆粒般的纸蛋儿,重新包好,装进衣兜,不无遗憾和失望地悻悻地回到了家里。
; K# _, K. o+ o9 l+ \ b 一晃38年过去了。东索婆早已在21年前的春天里,在我的奶奶去世一个多月后,去天堂里和她的姐姐相会去了。我记得很清楚,在奶奶气若游丝的弥留时刻,是东索婆坐在奶奶的身旁,攥着奶奶枯瘦如柴的手,给了奶奶最温情的临终关怀。在奶奶西去之后,东索婆并没有伤心难过,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。我想东索婆必是已经把生死看淡了,但在她那淡定平静的面容下,却掩藏着浓浓的姐妹亲情。
6 o4 ^( p I1 J1 [% _8 r5 M 如今,尽管我早已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,进入了大米白面鸡蛋肉食随便吃的时代,而当年那个曾经令我艳羡和憎恶,感激和遗憾的粮票,也早已进入了革命历史的博物馆,但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亲爱的东索婆,忘不了她竹篮里的鸡蛋和那张淡粉色的“陕西省通用粮票”。" q g) g6 F# X8 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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