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九天（父亲节的记忆）
娘说：“男人的脚是驴蹄子变的，刚补过的被子又蹬成了破箩筐？”父讪讪地蹲在地上，用老碗遮着脸喝他的苞米粥，窗外纷纷扬扬地飘舞着鹅毛大雪，一切变得朦胧而单调。鸡子在窗台下了个软蛋，转眼就变成了冰块，屋檐下麻雀在啄着冰凉柱，忽听得街上扑通一声摔倒，便有人嚎叫：“好狗日的大雪呦！”娘已补好被子，哈着红肿的手指望着窗外说：“雪是白生生的麦面哩，是老天爷的血，老天爷救人命呢！”父却夹了被子，跺跺脚出了门。父在生产队经管牲口，性本木讷，只爱对着牲口嘟哝：“东西！你个东西个好，东西个你踢啥槽哩？”
三九天来了！三九天疯狂地携卷风雪在一个冷峻的夜晚来到了庄稼人温馨的梦里；庄稼人梦里正流动着悲喜与欢歌，一家人聚紧了身子体味着各自的心跳，那是因为血肉的交融而生发的充实和宁静；风雪却透过窗棂，激灵得男人打了个滚雷般的喷嚏，这喷嚏却又挤压得下体爆出一个沉闷的响屁来，女人就说：“叫你少吃红芋少吃红芋你偏偏不听！”男人却说：“炕咋冰日凉将的？”背过头去，却发现天已大亮了，雪已封严了一切，茅子起不成了。日的！下雪咋给咱不请示？简直没学过马列主义。心却渐渐高兴起来，老天爷教咱缓性呢，给咱放礼拜天哩。便蹦起身，吸溜着清鼻涕喊叫：“娘子呀！为夫的去饲养室给你谝闲传呀！”说着就缩了脑袋，拱出门，在雪地上踏出一串张扬的印记来……
雪花在饲养室门前一片狼藉，屋里有人扯着嗓子唱：“都有一颗红亮的心……”惹得黑叫驴“啊儿啊儿”嚎叫起来，便爆出“哈哈哈呵呵呵嘿嘿嘻嘻”的笑。十二个炕坯的大炕挤满了男人，炕洞煨着火，无烟无焰，热得烫屁股。母亲补好的被子下盖着许多酸臭的脚，那脚的主人都很兴奋，很光彩，都说受活死了，骨头架子都散活日塌了！就大谈革命形势一片大好，谈斗私批修一闪念，谈葵花朵朵向太阳，那咱爷们就是张葵花王葵花李葵花赵葵花了呀！有人就伸出脚丫叫：“看我王葵花这脚黑得像铁匠哎！”便有人说夜里梦见吃零上席咧，膘膘肉一拃厚，臊子面筋得都嚼不断，咬住一头猛地一吸，肚子就饱咧，连板筋都吸断了！有人就说：“那算啥嘛！俺还做梦娶媳妇来！媳妇长了棒槌壮的帽盖，穿着黄军装，还叫俺革命战友来”有人就问：“亲嘴来么？”回答说：“没！还没向毛主席请示呢。”男人们都兴奋起来，说女人好，有女人心疼男人才像个男人。说“盐娃”媳妇把盐娃打得上了楼，盐娃就抽了梯子在楼上张狂呢，说你有本事你先上来！媳妇拿三个蒸馍砸上去！盐娃倒咥了个美！这时窗外却卷进一股风来，雪花就飘落在众人头顶。有人就叹息起来，说早起喝的稀饭一泡尿就空了肚子，现在的肠子拧绳绳哩，肝花摇铃铃哩！一直寡言的父亲说炕洞里埋着紅芋呢!众人就大喊大叫说刨出来咥！就都吃烧红芋，黑着嘴说，父亲命好，两个儿都能揲活！特别水力娃碎碎的就敢当劁猪匠，就是眼窝太大，像个瓷锤。父亲不爱听，只说东西个好！你个东西不是个东西！众人就笑，笑够了就站在炕上对着牛槽撒尿，激楞得牛就摔耳朵，把尿又弹回来，撒了众人一脸。有人就说牛比人聪明:有活就干，有草就吃，啥也不想，啥也不动心，所以比人活得踏实，大家就说对着咧！咱啥也不想，咱有这热炕就够了，黑夜睡觉溜光席，前心后背都烙得美美的，放屁都带着火色哩！给咱个革委会主任都不当咧，说得高兴就唱起了“山也新，水也新，一代革命新人在成长，形势无限好哇……”这时街上广播却响起来，有人在念最高指示，尔后又说变冬闲为冬忙，大雪压不到革命人，三九天改天换地志更坚，革命社员一律到村南修河道去哟！众人就赶紧下炕，都说热炕坐了，也该革几下命了，革命本来就不是溜光席，不是吃烧红芋，革命就是让命在三九天里变成李玉和、杨子荣、阿庆嫂哩！大家就嘻嘻哈哈寻找自己的鞋子，唏唏嘘嘘猫着腰出了门。
饲养室安静下来了，父亲就扫炕，扫出了许多红芋皮，还有几片脚指甲。提被子时发现被子又破了两个洞，父亲就熬煎咋对母亲交代，抱着头嘟哝着：“东西个驴蹄子，东西个狗日的驴蹄子不是东西！”却又不得不抱着被子回家去。雪依旧下着，雪雾中街上有了许多人影，几只雪狗在墙角缠绵，很不要脸的样子，广播上又有女人在唱：“红灯高举闪闪亮，照我爹爹打豺狼，子子孙孙打下去……”父亲心里涌上一阵喜悦，觉得三九天里家家都有好故事哩！子子孙孙，嘿嘿东西个子子孙孙，抬头却发现朦胧的太阳透过雪雾，让冰封的村落很刺眼，就高兴得想：日头是日头，雪是雪，活人还是活人，三九天，三九天……父亲想不上词儿来了，不料却摔了个屁股蹲，父亲就说：“东西个三九天！” 沙发 {:7_390:} :victory:
{:7_390:} 好文笔，点赞！ 文采飞扬，好贴！ 一篇深情款款的好文。 好文章！ 情深意切
{:7_389:}{:7_389:}{:7_389:}
页:
[1]
2